《伊利亚特》不像神的诸神？丨《荷马笔下的诸神与人类德行》
《伊利亚特》不像神的诸神？
选自《荷马笔下的诸神与人类德行》
作者彼得·阿伦斯多夫
荷马
当代读者对荷马笔下描绘的诸神大多感到惊讶和困惑。荷马笔下的诸神不同于我们心目中神祇的样子，跟《圣经》更是大相径庭。这些天神似乎并无庄重和威严，甚至举止轻浮。
有些学者试图对天神的这种轻浮举止作出解释，他们认为荷马笔下的诸神并非显著的神圣存在，他们不过是大写的人而已。例如，拉蒂摩尔（Richmond Lattimore）认为：“荷马的诸神在本质上是永生的男人和女人，拥有凡人无可比拟的强大能力，但他们跟凡人一样，受到一切人类情感和欲望的影响。”
鲍腊（Cecil Bowra）表达了相似的观点，认为“诸神是令人愉悦欢喜的创造物，因为他们跟人类没什么两样，经常让人觉得荒唐可笑”。
荷马正在向缪斯诉说
但是荷马经常让诸神表现得比人类还要荒诞不经。例如，在《伊利亚特》卷十四，诸神中最伟大的宙斯竟然把阿开奥斯人和特洛亚人之间异常激烈和悲惨的殊死战斗忘得一干二净，只因为他忽然之间对自己的妻子——女神赫拉——来了兴致。
宙斯不仅性欲失控到荒谬的地步，他的愚笨也达到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凡人帕里斯在被对妻子海伦的情欲所笼罩时，他甜言蜜语地献上殷勤：
你过来，我们上去睡觉，享受爱情；欲念从没有这样笼罩着我的心灵，我从可爱的拉克得蒙把你弄到手，同乘渡海的船舶在克拉那埃岛上同你睡眠，在爱情上面结合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爱你，甜蜜的欲望占据我。（3.441-446）
宙斯与赫拉
可是宙斯在被对妻子的情欲笼罩时，却愚笨地借自己跟其他七个女神和女人的风流韵事来向赫拉示爱！宙斯向妻子宣布说：
现在让我们躺下尽情享受爱欢。无论是对女神或凡女，泛滥的情欲从没有这样强烈地征服过我的心灵；我从没有这样爱过伊克西昂的妻子，她生了思路聪敏如神的佩里托奥斯；或是阿克西里奥斯的女儿、美足的达那厄，她为我生了人间最杰出的佩尔修斯；或是遐迩驰名的福尼克斯的女儿，她为我生了弥诺斯和神样的拉达曼提斯；或是那个塞墨勒和特拜的阿尔克墨涅，阿尔克墨涅生了无畏的赫拉克勒斯，塞墨勒生了人类的欢乐狄奥倪索斯；或是发辫华美的女神得墨特尔，或是光艳照人的勒托以及你自己，像现在激荡着甜蜜的情欲，这样爱你。（14.313-328）
把一个如此荒诞不经的形象作为最伟大的神祇予以膜拜，意义何在？一位把最伟大的神祇打造成如此这般的诗人，我们如何认真严肃地对待他？
荷马《伊利亚特》
荷马诗歌在希腊人当中的地位跟《圣经》在希伯来人当中的地位同等重要，我们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荷马的诗歌，尤其是《伊利亚特》，就是古代希腊人的圣经。但是，如果我们把《伊利亚特》和《圣经》拿来比较，我们会明显注意到两部作品至少存在一处惊人的不同。《圣经》把我们的注意力集中明确地引向上帝和上帝的创举，《伊利亚特》则把我们的注意力和赞美引向凡人英雄的言行举止。
诚然，希伯来《圣经》确实描绘了一群伟大且令人难忘的凡人英雄和女英雄的形象，最重要的包括亚伯拉罕、摩西以及大卫。但《圣经》里的英雄有一个典型特点：他们都把自己的英雄业绩归功于上帝，从而把人们的注意力投向上帝。
在所有圣经英雄中，大卫与阿基琉斯最为相像，他跟阿基琉斯一样英勇善战，为友忠义，喜爱歌吟。大卫在杀死非利士人之前对他说：
你来攻击我，是靠着刀枪和铜戟；我来攻击你，是靠着万军之耶和华的名，就是你所怒骂带领以色列军队的上帝。今日耶和华必将你交在我手里，……使普天下的人都知道以色列中有上帝；又使这众人知道耶和华使人得胜，不是用刀用枪，因为征战的胜败全在乎耶和华。他必将你们交在我们手里。（撒母耳记上17：45-47）
《阿喀琉斯的愤怒》（Anger of Achilles）
作者大卫（Jacques Louis David）
大卫的例子表明，《圣经》里的凡人英雄往往在上帝的神圣光环下相形见绌。上帝不仅创造了天空和大地，还创造和统治人类，引领他们进入战争并最终帮助他们战胜敌人。上帝经常参与并主宰那些跟英雄主义有关的政治军事活动，并总是作为真正的英雄，唯一真正的英雄，在《圣经》里出现。因此，《圣经》教导人们，人类最卓越的品质是谦卑：在上帝面前俯首伏地，时刻觉知人类在上帝面前的卑微，深刻领悟上帝的无上崇高和完美至善。
至于《伊利亚特》里的诸神，他们也在诗歌的故事发展中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伊利亚特》的开场白表明，这部诗歌的大部分故事显然来自一位女神的讲述。不仅如此，《伊利亚特》的大部分情节也明显是在宙斯的安排下发生的。诸神在很大程度上集体决定了战争中的胜负归属和生死命运，决定了谁获得光辉荣耀，谁承受可怕的痛苦。正如阿基琉斯在接近《伊利亚特》结尾处对普里阿摩斯所言：
宙斯的地板上放着两只土瓶，瓶里是他赠送的礼物，一只装祸，一只装福，若是那掷雷的宙斯给人混合的命运，那人的运气就有时候好，有时候坏；如果他只给人悲惨的命运，那人便遭辱骂，凶恶的穷困迫使他在神圣的大地上流浪，既不被天神重视，也不受凡人尊敬。（24：527-531）
《阿基琉斯的凯旋》（Triumph of Achilles）
作者Franz Matsch
《伊利亚特》让我们感兴趣和崇拜的对象却是凡人英雄，不是诸位神祇。让人们感到震撼和着迷的地方不是发生在宙斯和赫拉之间的神祇冲突，而是发生在阿基琉斯和阿伽门农之间、阿开奥斯人和特洛亚人之间的凡人争战。在人类战争的对比之下，像宙斯和赫拉的争吵这样的神祇冲突确实变得琐碎无聊。尽管《伊利亚特》里的诸神华丽堂皇、光彩夺目，他们却好像从没呈现出像安德罗马克、普里阿摩斯、赫克托尔、帕特罗克洛斯和阿基琉斯等人所拥有的卓越和尊严。跟诗中最伟大的男女英雄相比，神祇在情感上不及他们深沉，在心灵上不及他们丰盈，在品格上不及他们卓越。
这些对诸神的反常描写或许很容易让我们低估荷马，以为他不过是一位原始思想家，对神祇的认识肤浅表面，对神祇的信仰也十分粗鄙古怪。但是，荷马对诸神看似肤浅的描绘事实上却表现出他对神祇的形象进行了系统深入的思考。我们甚至可以说，荷马的神祇思想跟《圣经》蕴含的思想同样深刻。
《珀琉斯和西迪斯的婚礼上神明们的盛宴》
（The feast of the gods at the wedding of Peleus and Thetis）
作者Abraham Bloemaert（1564-1651）
但是，如果我们想弄明白荷马关于神的深刻启示，我们就必须放下头脑里原有的关于神明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想象，思考荷马诗歌里的凡人对神明有着怎样的期望和信念。荷马关于神明的学说分层次逐渐展开，要真正理解这些学说，我们必须从荷马的第一部也是最重要的一部诗作《伊利亚特》开始，用天真朴素的眼睛，去了解诗中凡人眼里的神明。
笔者将在第四章讨论荷马在《奥德赛》里对众神的描绘。诗中凡人所表达的对神明的态度是我们进入荷马神明学说的天然切入口。荷马在该部诗作中有十八次跟凡人和他的听众直接对话，因为歌者荷马希望他的听众能跟诗中的凡人人物感同身受，特别是荷马对墨涅拉奥斯的讲话，跨越五卷，有七次之多，荷马希望他的听众认真严肃对待诗中凡人的信仰，虽然他终将引领我们超越这些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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